● 施崇伟
莲吹灭六十根蜡烛时,烛火跳了一下,映出盛鬓角的白。
满屋子的亲戚都在笑,莲的女儿举着手机录像,镜头里的老两口,手还紧紧攥在一起。
“唱一个嘛……”不知是谁喊了一声。于是盛清了清嗓子唱起来,是《月亮代表我的心》,调子起得有些高。他年轻时是镇上有名的金嗓子,教过的学生能从重庆市区排到县城,可此刻唱到“你问我爱你有多深”时声音却突然劈叉了,像被岁月磨钝的琴弦。
莲跟着轻轻和。她的声音很轻,带着化疗后特有的沙哑,却把跑调的盛稳稳托住。唱到一半,两人都哭了,眼泪砸在交握的手上,像岗顶上落下的雨。
让人想起五十年前的岗顶上。
那时盛还是个裤脚沾泥的农家娃,莲住在隔壁红砖墙院子里,是公社书记的女儿。山路上的石板被两人踩得发亮,盛总帮莲拎沉重的布包,包里是她妈给供销社进的花布;井台边,两人捧着粗瓷碗喝凉水,水珠顺着莲的下巴滴下来,盛总想递块手帕,又没勇气。
初中毕业那天,盛背着行李去县城读师范,莲去粮站报到。她塞给盛一块玉米饼,热乎的,用粗布帕子包着。“粮站管饭,”她说,“你在学校别饿着。”
莲的工资每月三十一块五,给盛寄二十,自己只留十一块五。他想买把小提琴,莲就把粮票换成钱,汇款单附言栏里总写“别饿着”。那把琴的琴盒里,总飘着淡淡的玉米饼香。
盛毕业后分到乡镇中学,莲还在粮站。每周六,盛骑着二八自行车翻三座山,车把上绑着老家带的红薯;莲提前温好粥,在梧桐树下等,见着他的影子就往灶膛添把柴。
婚事是两家老人定的。那年春节,盛从学校回来,莲从粮站放假,两家人围坐在火塘边,父亲们抽着旱烟,母亲们纳着鞋底,婚事就这么定了。没有戒指,盛用攒了半年的津贴买了块红绸布,莲缝成了枕套,上面绣着歪歪扭扭的并蒂莲。
日子像岗顶上的溪流,平稳地淌着。盛的音乐课越教越好,从乡镇调到县城,再调到重庆市区,成了音乐教育专家。莲却在粮站改制时回了家,后来在县城小公司当会计,月末总加班到深夜,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。
有次盛出差回来,见莲趴在桌上哭,手里攥着女儿的留学录取通知书。费用单上的数字像座山,莲的眼泪把金额泡得发胀。那晚,盛从抽屉里拿出存折,莲从床底摸出个铁皮盒,里面是她攒的私房钱,一毛两毛的硬币叮当作响。
变故是五年前的体检报告。“子宫癌”三个字像块冰,砸在盛的心上。他带着莲跑遍了重庆、成都、北京的医院。手术室外,他站了六个小时。化疗时莲吐得厉害,他学着熬小米粥,糊了也坚持让她喝:“比食堂的香。”
女儿女婿从国外回来了,小两口在医院附近租了间老房子,每天提着保温桶来回。盛给莲读报纸,莲帮他整理演出乐谱,阳光透过窗户,把两个苍老的影子叠在一起,像岗顶上那两棵并排的黄葛树。
生日歌的尾音落了,莲擦了擦盛的眼泪说,“哭啥,”她笑,“我这不是好好的嘛。”盛从口袋里摸出个小盒子,里面是枚银戒指,样式很旧,是他跑遍古玩市场淘的。“当年没给你买,” 他声音发紧,“现在补上。”
戒指套进莲的手指,有些松。她枯瘦的手背上,还留着输液的针孔。两人又唱起那首跑调的歌,亲戚们的掌声混着笑声,窗外的月光漫进来,照着满桌的菜,照着墙上挂着的老照片——年轻的盛和莲站在粮站门口,他穿着白衬衫,她扎着麻花辫,身后的梧桐树叶绿得发亮。
让人突然想起岗顶上的那口老井。井水凉透,盛和莲当年捧着粗瓷碗喝水的样子,和此刻他们紧握的双手重叠在一起。原来最好的爱情,从不是花前月下的誓言,而是把岁月熬成粥,把苦难酿成糖,在六十大寿的烛火里,唱一首跑调的老歌,让月亮听见,让时光记住。